郭可信（1923-2006） 

　　一、弃笔从戎 

　　郭可信，1923年8月出生于北京市。1931年，进入南岗区喇嘛台十七小学读书。九一八事变后，于1936年春随家里从哈尔滨来到天津，同年进入南开中学。七七事变后，1937年7月30日，天津失陷，郭可信兄弟辗转到达重庆，随后在南渝中学念书。1941年考入在遵义的浙江大学。 

　　1944年秋，日军千人骑兵攻入贵州，国民党军队一溃数百里。国民党借机号召学生参加青年军抗日，口号是“十万青年十万军”。郭可信当时是浙江大学化工系四年级的学生代表，在浙大学生自治会中负责劳军工作。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爱国思想的驱使下，150多名浙大同学盲目地走上了参军之路。郭可信和约20名浙大的同学被分配到重庆南百余里的綦江河边上靠师部较近的搜索连。五月初欧洲战事结束，作战重点转移到亚洲战场，美国装备的军队每一个连都要有一位美国军官，需要大量的翻译官，就从青年军中物色。郭可信等报考译员训练班，六月乘运输机到昆明，进入译员训练班第8期学习，每天背200个英文单词。八月初在译员训练班毕业后，郭可信被分配到步兵训练中心，发了军服，正等待分配到连队中去。但不久日本就投降了，八月下旬郭可信领到一张由步兵训练中心签发的光荣退役文件，离开昆明回遵义复学。 

　　郭可信曾回忆这段历史说“时过景迁，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人生的轨迹真是不可捉摸，我生性不羁，放浪形骸，从来不喜欢规规矩矩的学习和生活，怎么也不会想去过当兵的死板生活。只有在大动荡的年代里，在祖国危亡之际，才会有这种不可理解的参军之举。另一方面，上当受骗本来是一件倒霉的事，后果却是另一番情景。如果我当年不去参军。跟1945级同学一起毕业，正赶上复员，说不定也去了台湾，在那里的制糖、炼碱工厂里干一辈子。由于参军、考取公费，阴差阳错我再也没回到化工这个专业，却由冶金转向合金和晶体学，这是我当年高中毕业考大学时想也不曾想过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只要勇敢地直面人生，机会还是无限的。” 

　　二、北欧九年 

　　

 　　郭可信在瑞典 

　　1946年从浙江大学化工系毕业后，郭可信通过公费留学考试考取了瑞典皇家理工学院学习金相学。瑞典皇家理工学院建立于1827年，是瑞典规模最大、欧洲一流的大学，在世界上也十分著名。郭可信这样叙述他最初的留学生涯“我是在山沟里油灯下念的大学，初到未受战火波及并繁荣富有的瑞典，连实验室煤气灯都不知怎么点，受到一个英国实验员的嘲笑。国外有一句成语，‘笑到最后的才是最好的’，那小子到老还是一个实验员，我这个土包子没几年就当上了研究员。不是他素质不如我，而是我发愤图强，要为中国的科学繁荣贡献一份力量。” 

　　郭可信的指导老师A.Hultgren（1886-1974）是著名的冶金学家，在W钢和奥氏体等温转变研究中成果斐然。1930年当选为瑞典皇家工程科学院院士，1945年当选为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但由于Hultgren教授为人保守、专横，研究方法简单，导致郭可信和他在学术问题上产生分歧，最终郭可信放弃了三年多的研究成果、在读的学位以及一份稳定的工作，掷下一句“我不相信你那一套”，和金相权威决裂。1951年郭可信来到乌普萨拉大学开展X射线金相学研究，在这里他发现了一种新的MoC结构（Nature，1952）；发现高速钢中的碳化物与红硬性—W₂C；发现多种合金碳化物，如Nb3Cr3C、W3Mn3C等；发现具有b-Mn结构的新相；研究了sigma相、Laves相生成的合金化规律等。 

　　在x射线金相学研究取得丰硕成果的同时，郭可信又对电子显微镜产生了兴趣。1954年，郭可信又回到瑞典皇家理工学院，在这里除了研究碳化物析出外，还研究δ铁素体的转变、δ-γ（奥氏体）+M₆C或Laves/sigma相。在研究中需要使用电子显微镜，他就到附近的金属研究所使用瑞典唯一的一台RCA电镜。那是战后第一代电镜，只有一个聚光镜，消像散靠机械移动在物镜极件周围的八个小铁块来实现，没有衍射功能。但是郭可信还是用复型观察到δ共析物的细节，写了两篇不锈耐热钢过烧的文章。 

　　三、应召回归 

　　

 郭可信指导青年做实验 

　　1955年11月下旬郭可信到荷兰Delft城的皇家理工学院跟W. G. Burgers教授做白锡到灰锡的相变。Delft是一小城，运河纵横，风车牧牛，一派田园风光。荷兰人很热情，郭可信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月的愉快生活。1956年3月，郭可信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周总理“向科学进军”的动员令，兴奋不已，4月底就乘机经苏联回到阔别九年的祖国。” 

　　1956年郭可信回国后，在北京、上海和沈阳三地中选择，由于金属所当时有一台电子显微镜，所以最后他选择了到金属所工作，任金属物理室主任，并兼金属陶瓷207组组长、高温合金组副组长（组长李薰，副组长师昌绪、郭可信、张沛霖、庄育智）。郭可信在金属所的第一批助手是郭蕴宜、朱耀霄、辛达仁等。1958年，金属所成立了10个研究室，郭可信被任命为第七研究室主任，龙期威为副主任。1961年，以“合金结构”为名组建第二研究室，郭可信任主任。下设三个组，201组组长为龙期威（进行研究电子结构）；202组组长为包先格（进行物性测试）；203组组长由郭可信兼任，主要研究方向是不完整晶体的漫散衍射，包括GP区（辛达仁、陈廉）、灰锡白锡转变中的电子云密度测定（王仁卉、吴德昌）、短程有序（谢泰和）、调幅结构（辛达仁、王元明）、Al基合金的层错能测量（杨奇斌）等。陈乾惕、徐濮、林保军和张修睦观察Ni合金中位错的衍衬像。 

　　60年代初期，郭可信任金属学院教务长，讲授“X射线晶体学”等专业课和专题讲座。 在1964年开展“评功摆好”运动时，金属学院毕业留所的学生抬着写有“桃李满天下”的黑板给他评功，令郭可信很感动。 

　　四、沉寂等待 

　　

 郭可信（左一）与、杨奇斌（左二）、叶恒强（左三）讨论问题 

　　在文革之中，对郭可信的大字报集中在批判他是竺春花式人物（郭可信欣赏《舞台姐妹》中越剧艺人竺春花“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戏”的处世态度，并引以为训），只专不红，脱离实际。在这期间，研究工作基本都停止了，他除了读书自娱，撰写了十余份关于电子衍射实验技术和理论学习的读书笔记，还亲自安装了捷克BS413电镜，并开展了失效事故分析研究，如1971年112厂生产的一批飞机中出现框架开裂；捷克进口一批镀锌板，使用中发现质量不合格；1971年大冶钢厂生产飞机大梁用钢出现“亮点亮线”；1978年飞机用铝合金锻件开裂等问题。文革后，郭可信在电子衍射几何分析方面，开展了尼格里（Niglli）约化胞的计算机分析；电子衍射物相分析：晶带轴法、倒易平面法；高次孪晶的绕<111>轴多次180度旋转操作与绕基体某个晶轴转动特定角度的一次旋转操作等同起来；相重电子衍射图分析等。 

　　五、学术梯队 

　　

 郭可信和学生合影 

　　金属所最初的电子显微镜研究组有10余名6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在郭可信帮助下，也得益于改革开放后多种渠道的资助，近十名青年科技人员得以到国际一流的实验室进修学习。这些中青年科技人员，没有令郭可信失望，不但圆满完成了学习进修任务，而且于1982年陆续如期回国，成为实验室开拓的中坚力量。 

　　1956年，中国在若干高校和科学院的研究所试行研究生培养。金属所最早由李薰、葛庭燧招收在职人员当作研究生培养。稍后辛达仁成了郭可信的第一个研究生。郭可信给辛达仁定的研究方向是“17-7CrNi不锈钢的弥散硬化机理”。当时郭可信提出了一个口号“我要培养一百名研究生”，至2006年，郭可信共培养了119名研究生，并一门走出了叶恒强、张泽、万立骏三位院士，这是郭可信对我国科研事业和教育事业的巨大贡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郭可信在派出大量人员到国外进修的同时，还部署了高分辨电子显微镜的引进。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日本的JEM200CX(顶插样品台)被认为是分辨率最高的商用电镜，郭可信瞄准了它，当时国家经济刚从文革的破坏中复苏，动用十几万美元不是容易的事，郭可信向科学院秘书长立下“军令状”，保证三年内交出国际先进水平的成果。1980年，科学院引进了两台这样的电镜，一台放在物理所，一台放在金属所。这台设备对于1982年集中回国的科技人员真是及时雨，设备一天24小时运转，中青年骨干和研究生利用这台仪器很快就做出了一批高水平的成果。 

　　六、准晶之花 

　　郭可信在准晶方面的研究，绽放了他学术生涯的最灿烂之花。他领导的小组在四面体密堆相新相等畴结构研究中发现了6个新相及多种畴结构，打破了这一领域停滞了20余年的局面。在此基础上，又发现五次对称衍射现象以及快冷镍钛钒合金中存在准晶体。他领导的研究集体还在矿物、催化剂、金属初期氧化、非晶合金晶化亚稳相等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成果。 

　　2012年，《物理》杂志在纪念出刊40周年时，曾挑选在该刊发表过的重要文章，附以补记一起刊出，对郭可信在准晶方面的贡献，其中记述“中国科学家在准晶研究中做出了突出贡献，主要有：从1985-1995年间，在该领域论文数量位列前三（美，日）；开创了从四面体密堆相到准晶的研究思路，并在二十面体准晶、10次对称、12次对称准晶研究中取得重要成果；发现了二维的有8次对称的准晶；在“孪晶还是准晶”的论战中独树一帜；在实验上证明，准晶的必要条件是准周期性，而不是所谓的非晶体学旋转对称等等。 

　　郭可信的杰出科学成就，使他获得了中国自然科学奖一等奖（1987年）、第三世界科学院物理奖（1993年）、何梁何利科学技术进步物理奖（1994年）。他于1980年被增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瑞典皇家理工大学技术科学荣誉博士、瑞典皇家工程科学院外籍院士，1990年被选为瑞典隆德皇家地文学院外籍院士，1991年被选为日本金属学会荣誉会员、印度材料学会荣誉会员。  

　　原国际电子显微学联合会主席、英国卡文迪什实验室著名学者A. Howie曾评价郭可信：“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不会怀疑他在一个很长且极端困难的时期为中国的电子显微学和材料科学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1980年访问中国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郭教授，那时中国才刚刚开始复苏，他正在以他超人的精力和卓越的能力指导着一大批满腔热情的青年学者。后来仍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他竟如此之快地带领他的团队进入到准晶研究的最前沿。我相信他是推动中国材料科学的伟大复兴的最重要的人物。” 

　　郭可信的科学成就与崇高品格，也赢得了国际科学界的尊重。2007年是发现准晶结构25周年，为纪念这一在晶体学和材料学领域中的重要发现，国际准晶大会安排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举行，那里是二十面体准晶发现人Danny Shechtman的家乡。在这次会议中举办了一个纪念郭可信的报告会。2011年末，发现准晶的科学家谢赫特曼在诺贝尔获奖者晚宴致辞中，列举了郭可信在准晶研究中的贡献。 

　　七、严谨治学 

　　

 郭可信院士在金属所作报告 

　　郭可信先生一生对科学真知执着追求，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郭可信的关门弟子曹宝宝这样记述郭先生指导他修改论文的经历： 

　　“2006年，郭先生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一度时期谈话都难以继续。五月底，我的课题终于有所突破，我用单晶X射线衍射的方法解出了Al-Cr系中的η相和μ相。并且撰写了文章的初稿，先生很重视这个结果，想要7月底就投出去。然而，7、8月间先生因病住进了医院。 

　　这次出院后，一次去先生家里，感觉先生消瘦了不少，并且右腿都快皮包骨了，看得我心里很难受。我的文章快要完成了，我们通过结构分析，发现这两个相有可能有个很完美的取向关系。于是，先生让我从实验中验证。但实验不尽如人意，先生让我继续找，后来又找到一处，依然没有。期间，CM12也出了故障。先生说：找不到是一回事，但是不能想当然认为找不到，电镜不好可以去沈阳做。后来又找到一处，依然没有这个关系。于是，先生把前边所写好的全部取消，让我重新写个初稿。说实话，这段时间，我的心情很复杂。两个月实验做不出结果，稿子又重新推翻重写，更重要的是，先生身体不好，但是对于他挂念这么多年的这个相，他依然保持严谨的科学态度。直到后来，我依然在想，这篇文章对先生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甚至都想，也许等先生身体好了再说，但另一方面，先生工作一辈子，对科学的追逐从未停止过，不敢想象彻底远离工作先生会怎么样？再有，我想先生也是担心我的毕业问题。” 

　　八、淡泊名利 

　　郭可信长期在金属所工作，在12栋有一套住房。20世纪80年代在北京科技大学兼职，有一套住房。因为他所在的北京电子显微镜实验室从中科院科仪厂归属到科学院物理所。在房改时，他购买了一套房。21世纪初，神州大地房地产业如日中天，大城市的房价像脱缰野马一路飙升。各行各业的投资人士，都把目光投注到买房置地。此时，郭可信做出一个决定。2003年，他和从美国归来的女儿商量，把北科大和金属所的住房交出。2006年，金属所为院士留出一些住房，当金属所领导向郭可信询问意向时，他说：所内住房并不宽裕，他在北京已有住房，就不要了。  

　　2006年夏，郭可信的肺部疾病已经比较严重，几次住院。时任金属所所长的卢柯去郭可信家看望慰问，代表金属所送去5000元慰问金。事后郭可信让王元明全额退回，并说：这笔款可给予比他更需要的人。 

　　郭可信因肺部感染，呼吸不畅，有缺氧现象。他从沈阳新松公司买了一台4000元制氧机，所内同意报销，但被他拒绝。 

　　郭可信的爱人胡文佩在2006年精神不稳定，病情多次反复。郭可信为此花费大量心力，从精神上和体力上都很痛苦。在一次严重发作后，胡文佩在安定医院抢救。翌日早晨7点，郭可信打电话给王元明，由于说话困难，他预先写了稿子，并磕磕巴巴照稿宣读。大意是：向所里说明安定医院是神经病科专门医院，不是公费医疗范围的三甲医院，胡的报销费按她的级别处理，不能特殊。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在2006年的中国，既有能感动中国的精神楷模，也有一掷千金的高消费群体。郭可信不属于社会的最底层，但年老、体衰、病痛也使他的家庭面临物质方面的压力。在组织上、朋友间、弟子们提供的种种帮助面前，郭可信作了谨慎的选择。 

　　郭可信在抗战时期，血气方刚，有上战场杀鬼子的勇气。在国外留学多年，1956年听到新中国向科学进军的召唤，立即回归。虽然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他同全国人民一道，经历了多重政治运动直至文化大革命，在创造力最活跃的生命期沉寂等待，他能从民族大义，从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角度，淡看个人得失，显出忠诚爱国的本色。他在学术上务实求真，不畏权威，而且视野广阔，及时选准研究方向，既勃勃雄心，又一丝不苟地部署和治学，带领中国电子显微学界走向世界，他的研究团队也登上了准晶研究的高峰。他在培养人才方面，成效斐然，对学生视徒如已，热切真诚。郭可信淡泊名利，处世清高。他关爱家庭，为爱人的治疗康复倾注了大量心血。“专注科学”是郭可信留下的宝贵财富。但愿我们能把它长远放在心中。 

　　向严肃的，正直的，清高的科学家郭可信先生致敬！